文/TOPS專案執行 黃婷鈺

沿著泰緬邊境的長河,這裡有台灣人不太熟悉的邊界,有因緬甸長期內戰而生的難民營、許多自緬甸跨過界河到泰境求生的移民族群,和偏遠山區裡與世隔絕的少數民族……

誰的舞台

最近正值暑假期間,從台灣陸續來了很多的學生團體,來到泰緬邊境參與TOPS服務工作。我們泰國工作隊的當地同事們也盡力彈性調整手邊的工作,迎接一團團學生們的到來。大學生們有的是第一次出國,從台灣甄選中得到難得的機會,興奮的心情難以掩飾;有的在台灣有參與服務經驗或社團幹部經驗。

觀察學生們來到泰緬邊境後的態度和反應令我覺得有趣,我會想自己一開始來到這裡的時候,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呢。這當然不是個簡單的是非題,只是面對學生的問題和觀察的眼光,也帶給我另一種反省和思考。開始在泰緬邊境工作不久後,對於一開始的志工和到後來的工作者,兩者的心態轉變有很多的學習。但不管是正式工作者或是志願工作者,還是有一些共通的態度存在。比如,我們都站在當地人的舞台。

當我還是志工的時候,友人曾經問過我,「你不是海外志工嗎?那老闆還管那麼多做什麼呢?怎麼好像也很有壓力?」我回答,不管是不是志工、有沒有領錢,為了讓團體的工作能夠維持正常運作,即使是志工也必須遵照組織規範作業。可我心裡也清楚,到今天,志工在台灣社會裡,帶給人的感覺仍舊是奉獻的、服務的、無私的,大眾給志工的眼光,則是光環的、神聖的。

志願服務團體一般認為最初起源於宗教團體,19世紀時許多西方教會團體、個人,以宗教的感召為畢生的志向,大量將自己”奉獻”到相對貧窮環境惡劣的國外地區,進行教化的工作。今天我們所看到的紅十字會等悠久的宗教性組織,有它存在的歷史脈絡,但是即便夾帶了龐大資源而進行的感召力量有多麼吸引當地人民,這樣的服務模式和介入當地的姿態,也讓西方各派團體爭論至今。

剛剛提到一些台灣社會對於志工的形容詞,很多其實來自於描述宗教性志願團體的辭彙。打個比方,你到泰緬邊境來教緬甸小孩華文,很認真的奉獻你的精力時間,但是緬甸孩子需要學華文嗎?緬甸老師會因為你得到更多琢磨教學的管道嗎?我們可以說奉獻是拿出你所有的、不計形式的,可是,你所有的,真的是對方和當地所需要的嗎?換句話說,奉獻的意義在哪裡?

服務是提供你能夠做的、滿足他人的,可是,你真的「知道了」當地的需求嗎?還是你提供的是「你自己覺得」的需求呢?特別是在海外,一群人來幫當地蓋學校,你應該要尊重當地智慧和風俗習慣而使用需要經常修繕的竹屋,還是蓋個跟其他房子隔隔不入,但做完就不需要修繕的水泥屋?也就是說,是當地在為你所認為的需求付出服務,還是你在為當地所認定的需求進行服務?

沒有標準答案

給你一床溫暖的棉被,寒冬時喝得到熱湯,多上教堂就有免費的書可以念,這樣的目的性顯而易見。批評者會說,這是傳教,離無私還很遠;

在遠離了傳教之外的台灣海外服務團們,來到貧困地區一遭,且玩且走還教了些英語,回到自己的國家時,加上「 海外」的神秘面紗,面對於被台灣大眾看待的眼光,也會心裡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的驕傲感;

當人滿足了自己之後,不管願意不願意也被冠上了神聖的、光環的東西時,當你有這個機會對台灣大眾說出一些話語時,你有沒有義務和責任去解釋清楚,去說一個故事,讓更多人知道這真是無私的服務?過程中又有多少是大眾看不見的當地人民的自發努力?還是你是選擇把它當作履歷表上的一個新添項目罷了?這距離無私的稱讚近了些嗎?

還是或許,根本就不應該用無私這樣一個不容質疑的詞彙來評論,說穿了其實也可以很自我的志工服務工作?

有個學生問我說,「我們這樣來了兩個星期,真的有做了什麼嗎?我覺得有點空虛!」我其實覺得,最可惜的,不是服務團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而是有這樣的經驗和觀察機會,卻沒有把對於服務工作值得思考的問題丟給對你鼓掌叫好的台灣大眾,和週遭對於你的經驗有浪漫幻想的友人;

最害怕的,是台灣媒體大眾還是沾沾自喜的強調”本位主義的無私服務”,而有機會看到外面多種版本詮釋的我們,卻還是選擇相信唯一的標準答案,接受那刺眼的光環。

說不的權利

很多事情當然不會如此兩極,很多時候是在光譜的中間游走。但是當我們能夠練習主客易位的重新思考時,會有更多可能的回答。(誰又是主,而誰又是客呢,你又如何看待一個對於外來服務不友善的當地權力結構呢?)

當地在面對很多基本條件都相對優勢的外來者,而外來者能否自覺這無法改變的基本因素存在,我們真能夠記得這樣的先天差異而更小心的去看待尊重與當地的每一個眼神、話語所產生的互動關係嗎?

而當台灣社會大眾對海外志願服務的無私性大加讚許時,我們是否也可能充其量是利用了那遙遠鳥不生蛋的地方而更增加了自己的實力呢?我找不到理由讓自己不去思考這點,也找不到理由說服當地可以不用往這個角度解讀。

台灣從事海外NGO工作的人們和志願工作的人們不需要覺得驚訝,為什麼好意要被澆了一頭冷水,當地人要用多你數倍的時間精力去完成一件事;為什麼鋼筋水泥比不上雨季時會漏水的樹葉竹屋;為什麼有白花花的資源卻買不了當地組織的民心,貧窮的人們寧願選擇跟著不買你帳的當地領導者–即使她是專制的、不夠清廉的、霸道的。

因為從事服務工作的背後,還涵蓋了更巨大的當地權力結構和社會環境發展的牽動,並且息息相關。

有時候不經意的一舉一動真會被當地人解讀成拒絕往來戶,我也經驗過不少的個人,洋人也好東方人也好,習慣以自己的文化背景為出發點來指導當地,無形的觀念意識也有,包含我自己在內。

無論是以志工或NGO組織工作者的立場,對於當地、對於需求、對於服務工作,我都沒有絕對的答案可以給,但是卻漸漸看清這些事背後的一些共通道理,和一些在自己能力所及,要盡量去避免的姿態。而且,願意著把這對自己而言,是反省當成功課的工作,跟更多人分享。

我珍惜自己在這個不以宗教為目的的人道團體的工作機會。但我仍舊可以擁有堅定的信仰,這信仰來自對於人的關懷、尊重和包容,與對人道的堅持。走到哪裡都一樣,也無關海內外。